我的爸爸

我的爸爸1：父亲的印象

我小时候看到我爸，气就不打一处来。

我的爸爸并不是广义上所理解的父亲形象。我记得小时候，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，他们的爸爸总是会第一时间跑到学校来教育（恐吓）一下对方。我的爸爸却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。

每当我告诉他有个同学欺负我的时候，他总是说：“那他为什么要欺负你啊？”，“你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”，“一个巴掌拍不响啊！”，以至于我非常怀疑我是不是我爸亲生的？你攥紧拳头帮我打他丫的一拳，不行吗？呵呵，不行！

这种教育方式，让我从小到大，几乎没有一次像样的打架经历，虽然这也许帮我少受了几次伤，甚至度过了几次危机，但我感觉还是不够酣畅淋漓。我直到现在，依然有抱怨：我就想打他丫的，怎么了？，你为什么不帮忙？干嘛要跟他讲道理？

我爸不帮我打别人，但在打我这件事儿上，他还是做了两次令我印象深刻的动作的。

大概在我7岁那年，我在游戏厅捡着一个一毛的币，就开始打恐龙世界，那一次非常顺利，过关非常丝滑，直到第三关打那个会从天上坐下来的胖子那关，都没死一条命，还奖励了一条命。正在我认为今天肯定要翻版的时候，感觉到耳朵有牵扯感，力度瞬间加大，我眼睛死盯屏幕，手尝试挣脱，一点用都没有，然后整个人就被往外拖出了，一直拖回了家。等待着我的是一根好像是外婆送来的擀面杖吧，又粗又重，毫不讲情面的抡在我身上。然后身上至少有几十处红肿的印记，我至今还记得，老妈看到我被打成这样，那心疼的表情……

还有一次，也是被从游戏厅抓出来，我知道今天又是一顿擀面杖，没办法，急中生智，我就一直哭，拼命的哭，声嘶力竭的哭，或许是那次他没找到擀面杖，或许是他看我哭的太厉害，已经起到教育作用了，就免受了一次毒打，改成了口头教育：“下次还去不去？”，“不去了，不去了！”我连忙回答。

这大概都是7、8岁左右的事情，从那之后，爸爸就再也没打过我。或许是我长大了，或许是他变老了。但游戏厅，我照样还是会去。

【大手】

在当年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独生子女时代，鸡娃是必要的事情。

老爸，在我小时候总期望我学一门乐器，什么钢琴、毛笔字、国画甚至女孩子学习的舞蹈都搞了一个遍。

还记得每次练习电子琴的时候，他都会先弹一遍，然后抓着我的手再来走一遍，到头来也分不清到底是我在练，还是他在练。

记忆中老爸的手很大、很灵巧。而且永远都是温暖的，但我却不能依恋，因为容易乎在我脸上……

【28大杠自行车】

在90年代初的四线城市，基本上看不到私家车，比较正常的交通工具，是一个28式自行车，在那个严格执行计划生育的时代，一家三口的出门自由，就依赖着这家伙。

每次我先坐好在杠上，然后他跨上去起步之后，妈妈再从后面娴熟的跳上来。

“坐好没？”

“好了”

车子非常平稳，平稳的幸福生活。

【初三毕业的夏天】

15岁那年暑假，打篮球骨折了，手臂弯成90度了，找的民间接骨大师掰直了上药，那天晚上的疼痛记忆犹新，更让人难忘的是44岁的他也一晚都没合眼，他一直在安慰我，并时不时的盖被子，倒水，让我注意伤口，我才知道，世界上原来有一个人，真的能跟你感同身受，伤在我身，痛在他心。

他自己说他小时候跟那些比自己高1、2个头的人打篮球，拼抢篮板，基本没怎么吃过亏，在河里一个憋气，就能游到河中央。边讲这些他也告诉了我打球要如何保护自己，要如何摔倒才能让自己不受伤。我听的可认真了，但身体还是不会。

【51岁搬冰箱】

2008年，51岁了，他能独自扛起一个大冰箱上六楼，我就站在旁边，我正年轻，个字还比他高，他来一句“你不会用力”,硬是自己一个人就弄上去了。

其实在当时，叫一个搬家团队，100块钱人家就给你整的明明白白的，我家也完全出得起这个钱，他说“没必要，没必要”。

【打工】

老爸是有工作的，而且是专业技能人员：中药师。但他的单位很早就买断了，2004年就和我一起来到了长沙，然后这么多年也就一直打工，在一家小药店就工作了10年，后来快60岁了才去私立医院工作。现在的人都面临35岁危机，他60岁了，还有几家医院能让他挑着去。

在长沙的这些年，老爸其实生活非常没趣，不像在老家还能出去鬼混一下，一两年才能跟当年的老同学，老知青什么的聚会吃个饭，他还不爱喝酒，也释放不了啥情怀苦闷的……

【二胡】

直到60岁以后，又拉起了年轻时代给了他无尽美好回忆的二胡，那一曲《赛马》，依然还是像模像样的，据说年轻的时候因为拉得好还得了很多好处……

【退休】

2017年，在他正式退休以后，就有了退休金，也够吃喝了。但还是坚持在医院里上班，我偶尔会去他那宿舍吃个饭啥的，直到2022年的4月，所有的一切，都改变了……

 

我的爸爸2：病情

2022年8月9日

此刻，正在医院病房，看着父亲枯瘦成竹竿一样的腿，虚弱的完全不能组织正常的语言，内心有很多的情绪涌上来。

现在的他，已经病入膏肓，身体多器官转移，已经几乎不可能恢复了。

艳辉姐姐过来看了之后，拉着我去定寿衣，内心瞬间就破防了。

难以想象，就在3个多月前，老爸还是一个披着白大褂每天来回穿梭，能正常上下5楼，给病人配药的药剂师。

直到暗自吃了好几个多月的止痛药后，实在忍受不住疼痛，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，才查出来肺癌脑转移再加骨转移。

当时还不太懂，现在才明白过来，这个病情，自从发现起，就意味着生命进入了超级加速的倒计时。

老爸在得知自己的病情之后，看得出有过短暂的惊诧，然后说，他有几个玩的很好朋友，也是得这个病走的，意思是大家都一样，没啥事，强行的安慰着自己和我们。

这几个月从长沙到永州，辗转了好几个医院，把该做的治疗手段都做了一遍，

就像最开始那个医生讲的：从精神上和经济上都需要做好承受这个结果的准备。

刚发现这个病的时候，我陷入了非常绝望的一个礼拜，几乎睡不着觉，

我无法想象在自己还依然沉浸在理所应当得到父亲庇护的时候，父亲突然给自己开启了倒计时。

他直到现在还未满65岁，在我国平均预期寿命超过77岁的年代，实在显得年轻了一点，他的样子和神情，真的跟我当时亲眼送走80多岁的外婆和奶奶完全不同，

哪怕他已经瘦到了只有70多斤（估计），但还是显得年轻，并没有到老态龙钟的那个地步，而且他自从记事起直到这次发现病情，大几十年来几乎从来没有进过医院看病。

但是身体里的病魔，无情摧毁了他的生命力。

他得的是一种目前为止还叫绝症的病。这种病能一步一步消磨人的生命，并且几乎无法阻挡，

大多数癌症，在发病早期，症状都很轻微，甚至让人完全感觉不到。而一旦发现，大概率都已经进入了晚期。

这真的非常可怕。

他现在因为有骨转移，所以右脚十分剧痛，每天必须吃大剂量的止疼药，才能勉强缓解。这种疼痛的程度很难理解，据说比女性生孩子还要剧痛，并且是持续性的，几乎没有停歇。

这种痛早已击溃他的意志力，这让他没有半点心情去思考疼痛以外的东西，他目前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，睡醒了就叫，不叫了就是止疼药有点作用了，然后能睡一会儿。

他明明没有那么衰老，但却一天天加速逝去青春，它会让人快速枯萎，并且你始终毫无办法。

我能做的，就是看到他一声声哀嚎，这是一刻也不停歇的喊叫，连续几天几夜，再强力的止疼药也只能缓解疼痛，接下来又是无止境的痛楚。这也让我和母亲的精神压力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……

2022年8月24日

今天王医生又下了病危医嘱，语气当中已经加了一些“轻描淡写”的成分，原因是这几个月来，陆续住过好几次院，加上对病情的判断。基本已经宣告医治无效，进入病危了。

今天姑姑跟三叔又来看爸爸了，他们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无奈，跟着一层楼所有同科室病房的亲友们一样。

这里死气沉沉、毫无生机，但每个人都倔强的活着。

2022年9月4日下午 病房

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发，喃喃说了一些话语，极其微弱的声音，大概意思判断就是，要好好生活，不要熬夜，好好吃饭之类的，就是平时就经常说的，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话语。这就是父亲给我的临终告别。

这种疾病实在是太可怕了，它会让人慢慢枯萎，并且你始终毫无办法。

除了看到他一声声哀嚎，没有任何办法，这是一刻也不停歇的喊叫，连续几天几夜，在强力的止疼药缓解疼痛，接下来又是无止境的痛楚。

很考验人性：在经济和亲情之间甚至有些彷徨？

幸好父亲已经65岁了，如果躺下去的是一个40岁的父亲，那感觉又会完全不一样。

如果我的后代看到了这些文字，我想说：

当你已近尽心尽力并且毫无办法的时候，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，自己一定要强大坚强。

我不会让父亲这样远离而毫无波澜，也许这才是他这辈子对我最深刻的教育……

2022年9月5日下午

医院第四次下达病危通知，从长沙、株洲赶过来想送父亲最后一程的大姨二姨和军哥辉姐，在打着麻将，2022年的世界杯即将开打，台海局势依旧紧张，俄乌战争激战正酣。

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，只留下我和妈妈就在他身旁。

妈妈在病房看着抗日神剧，我在码这些目前看起来可有可无的字，共同等待着父亲的生命终章。

9月11日 早7点 医院病房

已经第3次醒了，在医院的这些天，基本都处在睡不着的状态，凌晨的夜晚梦见爸爸在看我写的东西，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看完这些文字后的表情和反应就醒了，现在的他，已经又声嘶力竭的喊了十几个小时了，眼神毫无光芒，绝望中似乎还带着一丝不甘。

此刻，父亲又处在一个比较危险的时刻，大概有20天没吃东西了，大腿已经瘦到一只手就能握住有余，前几天就取掉了假牙，口腔四周都凹陷进去了，像极了我小时候印象中的爷爷。

他的呼吸，非常急促，明明整天躺着，却有140的心跳……

9月13日凌晨 病房

爸爸此刻还在哀叫，断断续续的，用着仅有的力气。他的大脑早就分不清任何东西了，疾病吞噬了他的所有，呆滞又无光的眼神，腿和手臂早就没有了一丁点肉，皮肤都枯萎了，面部全部凹陷进去了，此刻他的世界只有疼痛，除了疼还是疼。生命如此的黑暗。

9月13日上午 病房

再过不了多久，就要把爸爸接回家了，这两天，老妈一直在尝试着跟他沟通，问他想不想回家。他什么都听不懂，唯独听懂了这句，然后一直微微点头，我们叫了私人救护车，买了两个氧气袋，一切都准备就绪了。回家吧，爸爸，那里有熟悉的空气和环境。

9月13日晚上22点

爸爸正式走完了他的一生，在家里的卧室走了。

那个载着我骑车的爸爸

那个在我15岁骨折后整夜陪着我的爸爸

那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

生命终章。

我的世界过早的失去了一束永恒的光亮。

 

父亲病情记录：

2020年初，疫情刚开始的时候，那时候要求居家隔离，父亲的饭量、身体情况、力气还是不错的。感觉他还是能一个人扛着冰箱上6楼。

2021年初开始慢慢消瘦（毫无察觉，体重大概从120斤降到110斤）

2021年中开始感觉到身体有点乏力，同时继续消瘦（依然没有察觉，大概从110斤降到100斤，期间吃了补钾的药，略有缓解）

2022年初，开始要吃止疼药（右腿髋关节区域疼痛明显，以为是骨质增生之类的问题，还是没有去检查）

2022年4月中，出现言语不清，记忆力衰退的症状，同时右腿更加疼痛，经过1、2个星期辗转多家医院的检查（省肿瘤、湘雅附二 等），拍出来头部有胶质瘤，后鉴定已到4期。

2022年4月底，入住长沙中心医院，全面检查结果显示为：肺癌+脑转移+骨转移，均已到4期。

2022年5月底，经过长沙的化疗（1次）+放疗（陀螺刀10次）后，回到老家永州休养。

2022年5月-9月，陆续住院永州中医院、永州三医院，期间又经过了一次化疗，后感觉身体受不了，便没有继续了，此期间病情恶化，体型继续消瘦，到9月初，大概只有6、70斤左右，骨瘦如柴。

2022年8月下旬，已经无法进食，且滴水不进，完全只能靠吊瓶来维持生命。

2022年9月5日，第四次病危，在病房立即抢救，此后基本已经失去意识，也不喊疼痛了。

2022年9月13日上午，从永州中医院出院（他自己仅有的一丁点意识，想离开医院）。

2022年9月13日晚22点，爸爸在家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 

我的爸爸3：只言片语

爸爸的生日很好记，小时候妈妈一直说，他的生日是中秋节的前两天：八月十三。

爸爸是药剂师，我从小几乎是闻着药味长大的，那张开裆裤拿称的照片记得很清楚，

爸爸病了后，望着他骨瘦如柴的样子，想起小时候印象中那双巨大的可以搞定一切的双手，此刻就摊在病床两侧，再也搞不定任何事了。

我一直期盼着父亲给我讲一些人生道理，给我一些高瞻远瞩的建议和鞭策，但是他几乎从来没有过，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才理解现在年轻人所排斥的“爹味”，我就是从小没有这种感觉。

我十几岁以后，我爸几乎从来不说我什么，他对我说的无非就是：吃饱穿暖不要想多这些平凡到几乎没有价值的东西。

但是他：

总会在夏天我快要睡觉的时候帮我点上蚊香。

晚上22点以后总要问我一句饿不饿？我有的时候真不饿，但我也说一句：有点，然后他似乎很满足的去厨房待上20分钟，给我端一碗味道极其熟悉的面条。还要加上一句“吃完早点睡”

有段时间我甚至有点讨厌他，我认为他没有一个爸爸该有的样子，没有一点“爹味”，全是“妈味”，直到后来，在那个当年很火的电视剧《大宅门》里，看到了主角白景琦的爸爸，我才明白，也许是我对爸爸有误解，我没有完全理解他。

父亲在有些关键时刻，是给我有很深启发的：

比如2013年我网站做的不错的时候，他来了句：“没想到你搞了一条路出来”

2020年疫情的时候，我刚辞职，然后房贷开始有点压力了，他来了句：“做事不要怕，搞就行了”

还有在我更小的时候听到的他对自己的评价“我这个脑筋，比谁我都不怕”。

爸爸很聪明，骨子里其实非常自信，那受限于那个年代以及自己所受的教育，他没办法混到中上层，然后平凡了一辈子，像无数普通人一样，没有兑现自己的才华。

但他把所有的郁郁都藏起来了，他没有把任何负能量带给我，从来没给过我压力。他的逻辑就是随我怎么弄，随我怎么搞，然后要记得吃饭，早点睡觉，没了。

他关门总是轻轻的，做事情相对比较细，小时候帮我掏耳朵、和剪头发也都非常温柔。

去ktv里会唱那曲《我的中国心》，低沉的嗓音配这首恰到好处。

爸爸说他的脑筋没怕过谁，我是他儿子不可能不认可，但我确实脑回路跟他很像，连对一个事情幽默的点都想的出奇的一致。

这两年，我一直有个想法，说去福建，看看爷爷当年成长的地方，看看那边的远房亲戚。本来有计划2022年去的，但是他老人家说走就走了，就像二叔说的：“这个人讲话乱讲的”（不遵守诺言）。以后再要去的话，估计也很难了。

父亲有些秘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，包括他在外面打牌的一些事情，我现在自己也到中年了，似乎开始明白了一些，人这辈子都不容易。

很多时候你都不会知道你做的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，就算知道了，你也未必能改正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问题，真的，活着没啥意义，但是，活着就很好。

上个礼拜得到了消息，老婆已经怀孕了，婚礼早就定在了11月1日，庆幸自己在这个年龄遇到了她，明年的这个时候，我会带上老妈、老婆还有孩子去爸爸的墓地上说几句话，让小P孩知道爷爷到底是住在哪里。

爸爸陪伴了我36年，我希望也能陪这个家伙36年。

（这张图，我会让我的孩子看到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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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2023年9月13日，父亲走了一年了。

刚才妈妈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给父亲烧纸，我说没烧，她非常失望，然后罕见的语塞了，我挂掉了电话，将这篇心如刀割的文章写完，前后用了一年时间。

怀念我的父亲。

愿所有人健康、平安。

————公羽博文